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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浒传 · 第二十四回 ·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

国学诗词雏鹰计划:阅读此篇名篇《水浒传 · 第二十四回 ·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》 来自:《水浒传》

施耐庵

施耐庵,原名彦端,字肇瑞,号子安,别号耐庵。原籍苏州,生于兴化,舟人之子,13岁入私塾,19岁中秀才,29岁中举,35岁中进士。35岁至40岁之间官钱塘二载,后与当道不合,复归苏州。至正十六年(1356)六十岁,张士诚据苏,征聘不应;与张士诚部将卞元亨相友善,后流寓江阴,在祝塘镇教书。71岁或72岁迁兴化,旋迁白驹场、施家桥。朱元璋屡征不应;最后居淮安卒,终年74岁。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《水浒传》。
原文

诗曰: 酒色端能误国邦,由来美色陷忠良。 纣因妲己宗祧失,吴为西施社稷亡。 自爱青春行处乐,岂知红粉笑中枪。 武松已杀贪淫妇,莫向东风怨彼苍。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,扑翻身便拜。那人原来不是别人,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。武松拜罢,说道:“一年有余不见哥哥,如何却在这里?”武大道:“二哥,你去了许多时,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?我又怨你,又想你。”武松道:“哥哥如何是怨我、想我?”武大道:“我怨你时,当初你在清河县里,要便吃酒醉了,和人相打,如常吃官司,教我要便随衙听候,不曾有一个月净办,常教我受苦,这个便是怨你处。想你时,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,清河县人不怯气,都来相欺负,没人做主。你在家时,谁敢来放个屁?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,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,因此便是想你处。”看官听说: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,武松身长八尺,一貌堂堂,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,不恁地,如何打得个猛虎?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,面目生得狰狞,头脑可笑,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,起他一个诨名,叫做“三寸丁谷树皮。”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,有个使女,小名唤做潘金莲,年方二十余岁,颇有些颜色。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,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,意下不肯依从。那个大户以此恨记于心,却倒赔些房奁,不要武大一文钱,白白地嫁与他。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,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,却来他家里薅恼。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,人物猥獕,不会风流,这婆娘倒诸般好,为头的爱偷汉子。有诗为证: 金莲容貌更堪题,笑蹙春山八字眉。 若遇风流清子弟,等闲云雨便偷期。 却说那潘金莲过门之后,武大是个懦弱依本分的人,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:“好一块羊肉,倒落在狗口里。”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,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,每日仍旧挑卖炊饼。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,当下见了武松。武大道:“兄弟,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:‘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,姓武,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。’我也八分猜道是你,原来今日才得撞见。我且不做买卖,一同和你家去。”武松道:“哥哥家在那里?”武大用手指道:“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。”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,武大引着武松转湾抹角,一径望紫石街来。转过两个湾,来到一个茶坊间壁,武大叫一声:“大嫂开门!”只见芦帘起处,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,应道:“大哥,怎地半早便归?”武大道:“你的叔叔在这里,且来厮见。”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,便出来道:“二哥,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。”武松揭起帘子,入进里面,与那妇人相见。武大说道:“大嫂,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,正是我这兄弟。”那妇人叉手向前道:“叔叔万福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请坐。”武松当下推金山、倒玉柱,纳头便拜。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:“叔叔,折杀奴家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受礼。”那妇人道:“奴家也听得说道,有个打虎的好汉,迎到县前。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,不想去得太迟了,赶不上,不曾看见。原来却是叔叔。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。”武松看那妇人时,但见: 眉似初春柳叶,常含着雨恨云愁;脸如三月桃花,暗藏着风情月意。纤腰袅娜,拘束的燕懒莺慵;檀口轻盈,勾引得蜂狂蝶乱。玉貌妖娆花解语,芳容窈窕玉生香。 当下那妇人叫武大请武松上楼,主客席里坐地。三个人同归到楼上坐了。那妇人看着武大道:“我陪侍着叔叔坐地,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。”武大应道:“最好。二哥你且坐一坐,我便来也。”武大下楼去了。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,自心里寻思道:“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,他又生的这般长大。我嫁得这等一个,也不枉了为人一世。你看我那‘三寸丁谷树皮’,三分象人,七分似鬼,我直恁地晦气!据着武松,大虫也吃他打了,他必然好气力。说他又未曾婚娶,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?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!”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,问武松道:“叔叔来这里几日了?”武松答道:“到此间十数日了。”妇人道:“叔叔在那里安歇?”武松道:“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。”那妇人道:“叔叔,恁地时却不便当。”武松道:“独自一身,容易料理。早晚自有土兵伏侍。”妇人道:“那等人伏侍叔叔,怎地顾管得到。何不搬来一家里住?早晚要些汤水吃时,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,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安排饮食。叔叔便吃口清汤,也放心得下。”武松道:“深谢嫂嫂。”那妇人道:“莫不别处有婶婶?可取来厮会也好。”武松道:“武二并不曾婚娶。”妇人又问道:“叔叔青春多少?”武松道:“虚度二十五岁。”那妇人道:“长奴三岁。叔叔今番从那里来?”武松道:“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,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,不想却搬在这里。”那妇人道:“一言难尽!自从嫁得你哥哥,吃他忒善了,被人欺负,清河县里住不得,搬来这里。若得叔叔这般雄壮,谁敢道个不字。”武松道:“家兄从来本分,不似武二撒泼。”那妇人道:“怎地这般颠倒说!常言道:人无刚骨,安身不牢。奴家平生快性,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,四答和身转的人。”有诗为证: 叔嫂萍踪得偶逢,妖娆偏逞秀仪容。 私心便欲成欢会,暗把邪言钓武松。 却说潘金莲言语甚是精细撇清。武松道:“家兄却不道得惹事,要嫂嫂忧心。”正在楼上说话未了,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,放在厨下,走上楼来,叫道:“大嫂,你下来安排。”那妇人应道:“你看那不晓事的!叔叔在这里坐地,却教我撇了下来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请自便。”那妇人道:“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?只是这般不见便!”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,安排端正了,都搬上楼来,摆在桌子上。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。 随即荡酒上来。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,武松对席,武大打横。三个人坐下,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。那妇人拿起酒来道:“叔叔休怪,没甚管待,请酒一杯。”武松道:“感谢嫂嫂,休这般说。”武大只顾上下筛酒荡酒,那里来管别事。那妇人笑容可掬,满口儿叫:“叔叔,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?”拣好的递将过来。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,只把做亲嫂嫂相待,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,惯会小意儿,亦不想那妇人一片引人的心。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,那里会管待人。那妇人吃了几杯酒,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。武松吃他看不过,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。当日吃了十数杯酒,武松便起身。武大道:“二哥再吃几杯了去。”武松道:“只好恁地,却又来望哥哥。”都送下楼来。那人道:“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,若是叔叔不搬来时,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。亲兄弟,难比别人。大哥,你便打点一间房屋,请叔叔来家里过活,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。”武大道:“大嫂说的是。二哥你便搬来,也教我争口气。”武松道:“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,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。”那妇人道:“叔叔是必记心,奴这里专望。”有诗为证: 可怪金莲用意深,包藏淫行荡春心。 武松正大元难犯,耿耿清名抵万金。 那妇人情意十分殷勤。武松别了哥嫂,离了紫石街,径投县里来。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,武松上厅来禀道:“武松有个亲兄,搬在紫石街居住。武松欲就家里宿歇,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。不敢擅去,请恩相钧旨。”知县道:“这是孝悌的勾当,我如何阻你,其理正当。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。”武松谢了,收拾行李铺盖,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,叫个土兵挑了,武松引到哥哥家里。那妇人见了,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,堆下笑来。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,铺下一张床,里面放一条桌子,安两个杌子,一个火炉。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,分付土兵自回去,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。次日早起,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,舀漱口水,叫武松洗漱了口面,裹了巾帻,出门去县里画卯。那妇人道:“叔叔,画了卯,早些个归来吃饭,休去别处吃。”武松道:“便来也。”径去县画了卯,伺候了一早晨,回到家里。那妇人洗手剔甲,齐齐整整,安排下饭食。三口儿共桌儿食。武松是个直性的人,倒无安身之处。吃了饭,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。武松道:“教嫂嫂生受,武松寝食不安。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。”那妇人连声叫道:“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?自家的骨肉,又不伏侍了别人。便拨一个土兵来使用,这厮上锅上灶地不干净,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。”武松道:“恁地时,却生受嫂嫂。”有诗为证: 武松仪表甚温柔,阿嫂淫心不可收。 笼络归来家里住,要同云雨会风流。 话休絮繁。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,取些银子与武大,教买饼馓茶果,请邻舍吃茶。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,武大又安排了回席,都不在话下。过了数日,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。那妇人笑嘻嘻道:“叔叔,如何使得!既然叔叔把与奴家,不敢推辞,只得接了。”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。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。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,承应差使。不论归迟归早,那妇人顿羹顿饭,欢天喜地伏侍武松。武松倒安身不得。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,武松是个硬心直汉,却不见怪。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。不觉过了一月有余,看看是十一月天气。连日朔风紧起,四下里彤云密布,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。怎见得好雪?正是: 尽道丰年瑞,丰年瑞若何? 长安有贫者,宜瑞不宜多。 当时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,却似银铺世界,玉碾乾坤。次日,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,直到日中未归。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,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,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,心里自想道:“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,不信他不动情。”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,看那大雪。但见: 万里彤云密布,空中祥瑞飘帘。琼花片片舞前檐。剡溪当此际,冻住子猷船。顷刻楼台如玉,江山银色相连。飞琼撒粉漫遥天。当时吕蒙正,窑内叹无钱。 其日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,那妇人推起帘子,陪着笑脸迎接道:“叔叔寒冷。”武松道:“感谢嫂嫂忧念。”入得门来,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。那妇人双手去接,武松道:“不劳嫂嫂生受。”自把雪来拂了,挂在壁上。解了腰里缠袋,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,入房里搭了。那妇人便道:“奴等一早起,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?”武松道:“便是县里一个相识,请吃早饭。却才又有一个作杯,我不奈烦,一直走到家里。”那妇人道:“恁地,叔叔向火。”武松道:“便好。”脱了油靴,换了一双袜子,穿了暖鞋,掇条杌子自近火边坐地。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,后门也关了,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,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。 武松问道:“哥哥那里去未归?”妇人道:“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,我和叔叔自饮三杯。”武松道:“一发等哥哥家来吃。”妇人道:“那里等的他来。”说犹未了,早暖了一注子酒来。武松道:“嫂嫂坐地,等武二去荡酒正当。”妇人道:“叔叔,你自便。”那妇人也掇条杌子近火边坐了。桌儿上摆着杯盘。那妇人拿盏酒,擎在手里。看着武松道:“叔叔,满饮此杯。”武松接过手去,一饮而尽。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:“天色寒冷,叔叔饮个成双杯儿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自便。”接来又一饮而尽。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。妇人接过酒来吃了,却拿注子再斟酒来,放在武松面前。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,云鬟半軃,脸上推着笑容说道:“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,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,敢端的有这话么?”武松道:“嫂嫂休听外人胡说,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。”妇人道:“我不信,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不信时,只问哥哥。”那妇人道:“他晓的甚么?晓的这等事时,不卖炊饼了。叔叔,且请一杯。”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。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,哄动春心,那里按纳得住,只管把闲话来说。武松也知了八九分,自家只把头来低了,却不来兜揽他。那妇人起身去荡酒,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。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,来到房里,一只手拿着注子,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,说道:“叔叔只穿这些衣裳,不冷?”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,也不应他。那妇人见他不应,劈手便来夺火箸,口里道:“叔叔你不会簇火,我与你拨火。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。”武松有八分焦躁,只不做声。那妇人欲心似火,不看武松焦躁,便放了火箸,却筛一盏酒来,自呷了一口,剩了大半盏,看着武松道:“你若有心,吃我这半盏儿残。”武松劈手夺来,泼在地下,说道:“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!”把手只一推,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跤。武松睁起眼来道:“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,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!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,为此等的勾当。倘有些风吹草动,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,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。再来休要恁地!”那妇人通红了脸,便收拾了杯盘盏碟,口里说道:“我自作乐耍子,不值得便当真起来,好不识人敬重!”搬了家火,自向厨下去了。有诗为证: 泼贱操心太不良,贪淫无耻坏纲常。 席间尚且求云雨,反被都头骂一场。 却说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,反被抢白一场。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。天色却早未牌时分,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,那妇人慌忙开门。武大进来歇了担儿,随到厨下。见老婆双眼哭的红红的,武大道:“你和谁闹来?”那妇人道:“都是你不争气,教外人来欺负我!”武大道:“谁人敢来欺负你?”妇人道:“情知是有谁!争奈武二那厮,我见他大雪里归来,连忙安排酒请他吃,他见前后没人,便把言语来调戏我。”武大道:“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,从来老实。休要高做声,吃邻舍家笑话。”武大撇了老婆,来到武松房里叫道:“二哥,你不曾吃点心,我和你吃些个。”武松只不则声。寻思了半晌,再脱了丝鞋,依旧穿上油膀靴,着了上盖,带上毡笠儿,一头系缠袋,一面出门。武大叫道:“二哥那里去?”也不应,一直地只顾去了。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:“我叫他又不应,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,正是不知怎地了?”那妇人骂道:“糊突桶!有甚么难见处!那厮羞了,没脸儿见你,走了出去。我猜他已定叫个人来搬行李,不要在这里宿歇。却不要又留他!”武大道:“他搬了去,须吃别人笑话。”那妇人道:“混沌魍魉!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!你要便自和他道话,我却做不的这样人。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,你自留他便是了。”武大那里敢再开口。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,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,拿着条扁担,径来房里收拾了行李,便出门去。武大赶出来叫道:“二哥,做甚么便搬了去?”武松道:“哥哥不要问,说起来装你的幌子。你只由我自去便了。”武大那里敢再问备细,由武松搬了去。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:“却也好!只道说是亲难转债。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,怎地养活了哥嫂,却不知反来嚼咬人。正是花木瓜,空好看。你搬了去,倒谢天地,且得冤家离眼前。”武大见老婆这等骂,正不知怎地,心中只是咄咄不乐,放他不下。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,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。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,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,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,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。有诗为证: 雨意云情不遂谋,心中谁信起戈矛。 生将武二搬离去,骨肉翻令作寇仇。 拈指间,岁月如流,不觉雪晴,过了十数日。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,却得二年半多了。赚得好些金银,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,恐到京师转除他处时要使用。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,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。猛可想起武松来,“须是此人可去,有这等英雄了得。”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:“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,欲要送一担礼物去,就捎封书问安则个。只恐途中不好行,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。你可休辞辛苦,与我去走一遭,回来我自重重赏你。”武松应道:“小人得蒙恩相抬举,安敢推故。既蒙差遣,只得便去。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!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。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。”知县大喜,赏了三杯。不在话下。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,出县门来,到得下处,取了些银两,叫了个土兵,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,一径投紫石街来,直到武大家里。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,见武松在门前坐地,叫土兵去厨下安排。那妇人余情不断,见武松把将酒食来,心中自想道:“莫不这厮思量我了,却又回来?那厮以定强不过我,且慢慢地相问他。”那妇人便上楼去,重匀粉面,再整云鬟,换些艳色衣服穿了,来到门前,迎接武松。那妇人拜道:“叔叔,不知怎地错见了,好几日并不上门,教奴心里没理会处。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,归来只说道‘没寻处’,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。没事坏钱做甚么?”武松答道:“武二有句话,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。”那妇人道:“既是如此,楼上去坐地。”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,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,武松掇条杌子,横头坐了。土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,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。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,武松只顾吃酒。酒至五巡,武松讨副劝杯,叫土兵筛了一杯酒,拿在手里,看着武大道:“大哥在上,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,明日便要起程。多是两个月,少是四五十日便回。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:你从来为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被外人来欺负。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,你从明日为始,只做五扇笼出去卖;每日迟出早归,不要和人吃酒。归到家里,便下了帘子,早闭上门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如若有人欺负你,不要和他争执,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。大哥依我时,满饮此杯。”武大接了酒道:“我兄弟见得是,我都依你说。”吃过了一杯酒。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,对那妇人说道:“嫂嫂是个精细的人,不必用武松多说。我哥哥为人质朴,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。常言道:表壮不如里壮。嫂嫂把得家定,我哥哥烦恼做甚么?岂不闻古人言:篱牢犬不入。”那妇人听了这话,被武松说了这一篇,一点红从耳朵边起,紫胀了面皮,指着武大便骂道:“你这个腌臜混沌,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,说来欺负老娘!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,叮叮当当响的婆娘,拳头上立得人,胳膊上走的马,人面上行的人!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!自从嫁了武大,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,有甚么篱笆不牢,犬儿钻得入来?你胡言乱语,一句句都要下落,丢下砖头瓦儿,一个也要着地。”武松笑道:“若得嫂嫂这般做主,最好。只要心口相应,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。既然如此,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,请饮过此杯。”那妇人推开酒盏,一直跑下楼来,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:“你既是聪明伶俐,恰不道长嫂为母!我当初嫁武大时,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。那里走得来,是亲不是亲,便要做乔家公。自是老娘晦气了,鸟撞着许多事!”哭下楼去了。有诗为证: 苦口良言谏劝多,金莲怀恨起风波。 自家惶愧难存坐,气杀英雄小二哥。 且说那妇人做出许多奸伪张致。那武大、武松弟兄两个吃了几杯。武松拜辞哥哥。武大道:“兄弟去了,早早回来,和你相见。”口里说,不觉眼中堕泪。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,又说道:“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,只在家里坐地,盘缠兄弟自送将来。”武大送武松下楼来。临出门,武松又道:“大哥,我的言语休要忘了。” 武松带了土兵,自回县前来收拾。次日早起来,拴束了包裹,来见知县。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,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,点两个精壮土兵,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,都分付了。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,拽扎起,提了朴刀,监押车子,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,取路望东京来。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,夜宿晓行。都不在话下。 话分两头。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,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。武大忍气吞声,由他自骂,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,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,未晚便归;一脚歇了担儿,便去除了帘子,关上大门,却来家里坐地。那妇人看了这般,心内焦躁,指着武大脸上骂道:“混沌浊物!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,便把着丧门关了,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。听你那兄弟鸟嘴,也不怕别人笑耻!”武大道:“由他们笑道说我家禁鬼。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,省了多少是非。”那妇人道:“呸!浊物!你是个男子汉,自不做主,却听别人调遣!”武大摇手道:“由他!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。”自武松去了十数日,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,归到家里,便关了门。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,向后闹惯了,不以为事。自此,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,先自去收了帘子,关上大门。武大见了,自心里也喜,寻思道:“恁地时却好。” 又过了三二日,冬已将残,天色回阳微暖。当日武大将次归来。那妇人惯了,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。也是合当有事,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。自古道:没巧不成话。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,失手滑将倒去,不端不正,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。那人立住了脚,正待要发作,回过脸来看时,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,先自酥了半边,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,变作笑吟吟的脸儿。这妇人情知不是,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,说道:“奴家一时失手,官人休怪。”那人一头把手整头巾,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:“不妨事,娘子请尊便。”却被这间壁的王婆见了。那婆子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,笑道:“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,打得正好!”那人笑道:“倒是小人不是,冲撞娘子,休怪。”那妇人答道:“官人不要见责。”那人又笑着,大大地唱个肥喏道:“小人不敢。”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,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,自摇摇摆摆,踏着八字脚去了。有诗为证: 风日清和漫出游,偶从帘下识娇羞。 只因临去秋波转,惹起春心不肯休。 这妇人自收了帘子、叉竿归去,掩上大门,等武大归来。 再说那人姓甚名谁?那里居住?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,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;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,使得些好拳棒;近来暴发迹,专在县里管些公事,与人放刁把滥,说事过钱,排陷官吏,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。那人复姓西门,单讳一个庆字,排行第一,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,近来发迹有钱,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。不多时,只见那西门庆一转,踅入王婆茶坊里来,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。王婆笑道:“大官人,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。”西门庆也笑道:“干娘你且来,我问你: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?”王婆道:“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,五道将军的女儿,武大官的妻!问他怎地?”西门庆道:“我和你说正话,休要取笑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?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?”王婆摇手道:“不是。若是他的也是一对儿。大官人再猜。”西门庆道:“敢是银担子李二的老婆?”王婆摇头道:“不是。若是他的时,也倒是一双。”西门庆道:“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的妻子?”王婆大笑道:“不是。若是他的时,又是好一对儿。大官人再猜一猜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我其实猜不着。”王婆哈哈笑道:“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,他的盖老,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。”西门庆跌脚笑道:“莫不是人叫他‘三寸丁谷树皮’的武大郎?”王婆道:“正是他。”西门庆听了,叫起苦来,说道:“好块羊肉,怎地落在狗口里!”王婆道:“便是这般苦事。自古道:骏马却驮痴汉走,美妻常伴拙夫眠。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。”西门庆道:“王干娘,我少你多少茶钱?”王婆道:“不多,由他,歇些时却算。”西门庆又道:“你儿子跟谁出去?”王婆道:“说不得,跟一个客人淮上去,至今不归,又不知死活。”西门庆道:“却不叫他跟我?”王婆笑道:“若得大官人抬举他,十分之好。”西门庆道:“等他归来,却再计较。”再说了几句闲话,相谢起身去了。约莫未及两个时辰,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,朝着武大门前。半歇,王婆出来道:“大官人吃个梅汤?”西门庆道:“最好,多加些酸。”王婆做了一个梅汤,双手递与西门庆。西门庆慢慢地吃了,盏托放在桌子上。西门庆道:“王干娘,你这梅汤做得好,有多少在屋里?”王婆笑道:“老身做了一世媒,那讨一个在屋里?”西门庆道:“我问你梅汤,你却说做媒,差了多少!”王婆道:“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,老身只道说做媒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你既是撮合山,也与我做头媒,说头好亲事,我自重重谢你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,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,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家大娘子最好,极是容得人。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,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。你有这般好的,与我主张一个,便来说不妨。若是回头人也好,只是中得我意。”王婆道:“前日有一个倒好,只怕大官人不要。”西门庆道:“若好时,你与我说成了,我自谢你。”王婆道:“生得十二分人物,只是年纪大些。”西门庆道:“便差一两岁,也不打紧。真个几岁?”王婆道:“那娘子戊寅生,属虎的,新年却好九十三岁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你看这风婆子,只要扯着风脸取笑!”西门庆笑了起身去。看看天色晚了,王婆却才点上灯来,正要关门,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,径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,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。王婆道:“大官人,吃个和合汤如何?”西门庆道:“最好,干娘放甜些。”王婆点一盏和合汤,递与西门庆吃。坐个一晚,起身道:“干娘记了帐,明日一发还钱。”王婆道:“不妨。伏惟安置,来日早请过访。”西门庆又笑了去。当晚无事。 次日清早,王婆却才开门,把眼看门外时,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。王婆见了道:“这个刷子踅得紧!你看我着些甜糖,抹在这厮鼻子上,只叫他舐不着。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,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!”原来这个开茶坊的王婆,也是不依本分的。端的这婆子: 开言欺陆贾,出口胜隋何。只凭说六国唇枪,全仗话三齐舌剑。只鸾孤凤,霎时间交仗成双;寡妇鳏男,一席话搬唆捉对。解使三重门内女,遮么九级殿中仙。玉皇殿下侍香金童,把臂拖来;王母宫中传言玉女,拦腰抱住。略施妙计,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;稍用机关,教李天王搂住鬼子母。甜言说诱,男如封涉也生心;软语调和,女似麻姑须动念。教唆得织女害相思,调弄得嫦娥寻配偶。 且说这王婆却才开得门,正在茶局子里生炭,整理茶锅,张见西门庆从早晨在门前踅了几遭,一径奔入茶房里里,水帘底下,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。王婆只做不看见,只顾茶局里煽风炉子,不出来问茶。西门庆呼道:“干娘,点两盏茶来。”王婆应道:“大官人来了,连日少见。且请坐。”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,将来放在桌子上。西门庆道:“干娘相陪我吃个茶。”王婆哈哈笑道:“我又不是影射的。”西门庆也笑了一回,问道:“干娘,间壁卖甚么?”王婆道:“他家卖拖蒸河漏子,热荡温和大辣酥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你看这婆子,只是风!”王婆笑道:“我不风,他家自有亲老公!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和你说正经话: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,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,不知出去在家?”王婆道:“若要买炊饼,少间等他街上回了买,何消得上门上户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说的是。”吃了茶,坐了一回。起身道:“干娘记了帐目。”王婆道:“不妨事。老娘牢牢写在帐上。”西门庆笑了去。 王婆只在茶局子里张时,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,踅过东去,又看一看;走转西来,又睃一梭;走了七八遍,径踅入茶坊里来。王婆道:“大官人稀行,好几个月不见面。”西门庆笑将起来,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,说道:“干娘权收了做茶钱。”婆子笑道:“何消得许多?”西门庆道:“只顾放着。”婆子暗暗地喜欢道:“来了,这刷子当败!”且把银子来藏了,便道:“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,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?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如何便猜得着?”婆子道:“有恁么难猜。自古道:入门休问荣枯事,观着容颜便得知。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情都猜得着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有一件心上的事,干娘若猜的着时,输与你五两银子。”王婆笑道:“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,只一智便猜个十分。大官人,你把耳朵来。你这两日脚步紧,赶趁得频,以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。我这猜如何?”西门庆笑起来道:“干娘,你端的智赛隋何,机强陆贾!不瞒干娘说,我不知怎地,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,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,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。不知你会弄手段么?”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:“老身不瞒大官人说,我家卖茶,叫做鬼打更。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,卖了一个泡茶,直到如今不发市,专一靠些杂趁养口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怎地叫做杂趁?”王婆笑道:“老身为头是做媒,又会做牙婆,也会抱腰,也会收小的,也会说风情,也会做马泊六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,端的与我说得这件事成,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。” 王婆道:“大官人,你听我说: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,要五件事俱全,方才行得。第一件,潘安的貌;第二件,驴的大行货;第三件,要似邓通有钱;第四件,小,就要绵里针忍耐;第五件,要闲工夫。此五件,唤做潘、驴、邓、小、闲。五件俱全,此事便获着。”西门庆道:“实不瞒你说,这五件事我都有些。第一,我的面貌虽比不得潘安,也充得过;第二,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;第三,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,虽不及邓通,也颇得过;第四,我最耐得,他便打我四百顿,休想我回他一拳;第五,我最有闲工夫,不然,如何来的恁频?干娘,你只作成我,完备了时,我自重重的谢你。”有诗为证: 西门浪子意猖狂,死下工夫戏女娘。 亏杀卖茶王老母,生教巫女就襄王。 西门庆意已在言表。王婆道:“大官人,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,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,也多是札地不得。”西门庆说:“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?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,休怪老身直言。但凡捱光最难,十分光时,使钱到九分九厘,也有难成就处。我知你从来悭吝,不肯胡乱便使钱。只这一件打搅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极容易医治,我只听你的言情便了。”王婆道:“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,老身有一条计,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。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?”西门庆道:“不拣怎地,我都依你。干娘有甚妙计?”王婆笑道:“今日晚了,且回去。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。”西门庆便跪下道:“干娘休要撒科,你作成我则个!” 王婆笑道:“大官人却又慌了。老身那条计,是个上着,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,端的强如孙武子教女兵,十捉九着。大官人,我今日对你说,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,却做得一手好针线。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,一匹蓝绸,一匹白绢,再用十两好绵,都把来与老身。我却走将过去,问他讨茶吃,却与这雌儿说道:‘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,特来借历头,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,去请个裁缝来做。’他若见我这般说,不采我时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说:‘我替你做。’不要我叫裁缝时,这便有一分光了。我便请他家来做。他若说:‘将来我家里做。’不肯过来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欢喜地说:‘我来做,就替你裁。’这光便有二分了。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,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。第一日,你也不要来。第二日,他若说不便当时,定要将家去做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,这光便有三分了。这一日,你也不要来。到第三日晌午前后,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,咳嗽为号。你便在门前说道:‘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?’我便出来,请你入房里来。若是他见你入来,便起身跑了归去,难道我拖住他?此事便休了。他若见你入来,不动身时,这光便有四分了。坐下时,便对雌儿说道:‘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,亏杀他!’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,你便卖弄他的针线。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,这光便有五分了。我却说道:‘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。亏杀你两个施主:一个出钱的,一个出力的。不是老身路岐相央,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,官人好做个主人,替老身与娘子浇手。’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。若是他抽身便走时,不成扯住他?此事便休了。他若是不动身时,事务易成,这光便有六分了。我却拿了银子,临出门对他道:‘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。’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,我却难道阻当他?此事便休了。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,此事又好了,这光便有七分了。等我买得东西来,摆去桌子上,我便道:‘娘子且收拾生活,吃一杯儿酒,难得这位官人坏钞。’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,走了回去,此事便休了。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,却不动身时,此事又好了,这光便有八分了。待他吃的酒浓时,正说得入港,我便推道没了酒,再叫你买,你便又央我去买。我只做去买酒,把门拽上,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。他若焦躁,跑了归去,此事便休了。他由我拽上门,不焦躁时,这光便有九分了。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。这一分倒难。大官人,你在房里,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入去。你却不可躁暴,便去动手动脚,打搅了事,那时我不管。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,你只做去地下拾箸,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。他若闹将起来,我自来搭救,此事也便休了,再也难得成。若是他不做声时,此是十分光了。他必然有意,这十分事做得成。这条计策如何?”西门庆听罢大喜道:“虽然上不得凌烟阁,端的好计!”王婆道:“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。”西门庆道:“但得一片桔皮吃。莫便忘了洞庭湖。这条计几时可行?”王婆道:“只在今晚便有回报。我如今趁武大未归,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。你却便使人将绫绸绢匹并绵子来。”西门庆道:“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,如何敢失信。”作别了王婆,便去市上绸绢铺里,买了绫绸绢段并十两清水好绵,家里叫个伴当,取包袱包了,带了五两碎银,径送入茶坊里。王婆接了这物,分付伴当回去。正是: 两意相交似蜜脾,王婆撮合更稀奇。 安排十件捱光事,管取交欢不负期。 这王婆开了后门,走过武大家里来。那妇人接着,请去楼上坐地。那王婆道:“娘子,怎地不过贫家吃茶?”那妇人道:“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,懒走去的。”王婆道:“娘子家里有历日么?借与老身看一看,要选个裁衣日。”那妇人道:“干娘裁甚么衣裳?”王婆道:“便是老身十病九痛,怕有些山高水低,头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。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,布施与我一套衣料,绫绸绢缎,又与若干好绵。放在家里一年有余,不能勾做。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,又撞着如今闰月,趁这两日要做,又被那裁缝勒掯,只推生活忙,不肯来做。老身说不得这等苦。”那妇人听了笑道:“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,若不嫌时,奴出手与干娘做,如何?”那婆子听了这话,堆下笑来,说道:“若得娘子贵手做时,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。久闻得娘子好手针线,只是不敢来相央。”那妇人道:“这个何妨得。既是许了干娘,务要与干娘做了。将历头去叫人拣个黄道好日,奴便与你动手。”王婆道:“若是娘子肯与老身做时,娘子是一点福星,何用选日。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,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。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,不记他。”那妇人道:“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,何用别选日。”王婆道:“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,大胆只是明日,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。”那妇人道:“干娘不必,将过来做不得?”王婆道:”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,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。”那妇人道:“既是干娘恁地说时,我明日饭后便来。”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。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,约定后日准来。当夜无话。次日清早,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,买了些线索,安排了些茶水,在家里等候。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,打当了担儿,自出去做道路。那妇人把帘儿挂了,从后门走过王婆家里来。那婆子欢喜无限,接入房里坐下,便浓浓地点姜茶,撒上些松子、胡桃,递与这妇人吃了。抹得桌子干净,便将出那绫绸绢段来。妇人将尺量了长短,裁得完备,便缝起来。婆子看了,口里不住声假喝采道:“好手段!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,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线!”那妇人缝到日中,王婆便安排酒食请他,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了。再缝了一歇,将次晚来,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。恰好武大归来,挑着空担儿进门。那妇人拽开门,下了帘子。武大入屋里来,看见老婆面色微红,便问道:“你那里吃酒来?”那妇人应道:“便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,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。”武大道:“呵呀!不要吃他的。我们也有央及他处。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,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,不值得搅恼他。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,带了些钱在身边,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。常言道:远亲不如近邻。休要失了人情。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,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。”那妇人听了。当晚无话。有诗为证: 阿母牢笼设计深,大郎愚卤不知音。 带钱买酒酬奸诈,却把婆娘白送人。 且说王婆子设计已定,赚潘金莲来家。次日饭后,武大自出去了,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,取出生活,一面缝将起来。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,不在话下。看看日中,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:“干娘,奴和你买杯酒吃。”王婆道:“呵呀!那里有这个道理!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,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?婆子的酒食,不到的吃伤了娘子。”那妇人道:“却是拙夫分付奴来。若还干娘见外时,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。”那婆子听了,连声道:“大郎直恁地晓事直头。既然娘子这般说时,老身权且收下。”这婆子生怕打搅了这事,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,殷勤相待。看官听说,但凡世上妇人,由你十八分精细,被人小意儿过纵,十个九个着了道儿。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,请那妇人吃了酒食,再缝了一歇,看看晚来,千恩万谢归去了。 话休絮烦。第三日早饭后,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,便走过后头来叫道:“娘子,老身大胆。”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:“奴却待来也。”两个厮见了,来到王婆房里坐下,取过生活来缝。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,两个吃了。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。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,裹了顶新头巾,穿了一套整整齐齐的衣服,带了三五两碎银子,径投这紫石街来。到得茶坊门首,便咳嗽道:“王干娘,连日如何不见?”那婆子瞧科,便应道:“兀谁叫老娘?”西门庆道:“是我。”那婆子赶出来看了,笑道:“我只道是谁,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。你来得正好,且请你入去看一看。”把西门庆袖子一拖,拖进房里,看着那妇人道:“这个便是那施主,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。”西门庆见了那妇人,便唱个喏。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,还了万福。王婆却指着这妇人对西庆道:“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,放了一年,不曾做得。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。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,又密又好,其实难得。大官人,你且看一看。”西门庆把起来,看了喝采,口里说道:“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,神仙一般的手段!”那妇人笑道:“官人休笑话。” 西门庆问王婆道:“干娘,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?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,你猜。”西门庆道:“小人如何猜得着。”王婆吟吟的笑道:“便是间壁的武大郎的娘子。”西门庆道:“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。小人只认的大郎是个养家经纪人,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,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。又会赚钱,又且好性格,真个难得这等人。”王婆道:“可知哩。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,但是有事,百依百随。”那妇人应道:“拙夫是无用之人,官人休要笑话。”西门庆道:“娘子差矣。古人道:柔软是立身之本,刚强是惹祸之胎。似娘子的大郎所为良善时,万丈水无涓滴漏。”王婆打着撺鼓儿道:“说的是。”西门庆奖了一回,便坐在妇人对面。王婆又道:“娘子,你认的这个官人么?”那妇人道:“奴不认的。”婆子道:“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,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,叫做西门大官人。万万贯钱财,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。家里钱过北斗,米烂陈仓,赤的是金,白的是银,圆的是珠,光的是宝,也有犀牛头上角,亦有大象口中牙。”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,口里假嘈。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。有诗为证: 水性从来是女流,背夫常与外人偷。 金莲心爱西门庆,淫荡春心不自由。 西门庆得见潘金莲,十分情思,恨不就做一处。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,递一盏与西门庆,一盏递与这妇人,说道:“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。”吃罢茶,便觉有些眉目送情。王婆看着西门庆,把一只手在脸上摸。西门庆心里瞧科,已知有五分了。自古风流茶说合,酒是色媒人。王婆便道:“大官人不来时,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。一者缘法,二乃来得恰好。常言道:一客不烦二主。大官人便是出钱的,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,不是老身路岐相烦,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,官人好做个主人,替老身与娘子浇手。”西门庆道:“小人也见不到这里。有银子在此。”便取出来,和帕子递与王婆,备办些酒食。那妇人便道:“不消生受得。”口里说,却不动身。王婆将了银子便去,那妇人又不起身。婆子便出门,又道:“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。”那妇人道:“干娘免了。”却亦是不动身。也是因缘,却都有意了。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。这婆娘也把眼偷睃西门庆,见了这表人物,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,又低着头自做生活。 不多时,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,细巧果子归来,尽把盘子盛了果子,菜蔬尽都装了,搬来房里桌子上,看着那妇人道:“娘子且收拾过生活,吃一杯儿酒。”那妇人道:“干娘自便,相待大官人。奴却不当。”那婆子道:“正是专与娘子浇手,如何却说这话?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。三人坐定,把酒来斟。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:“娘子满饮此杯。”那妇人谢道:“多感官人厚意。”王婆道:“老身知得娘子洪饮,且请开怀吃两盏儿。”有诗为证: 从来男女不同筵,卖俏迎奸最可怜。 不独文君奔司马,西门庆亦偶金莲。 却说那妇人接酒在手,那西门庆拿起箸来道:“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。”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。一连斟了三巡酒,那婆子便去荡酒来。西门庆道:“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?”那妇人应道:“奴家虚度二十三岁。”西门庆道:“小人痴长五岁。”那妇人道:“官人将天比地。”王婆便插口道:“好个精细的娘子。不惟做得好针线,诸子百家皆通。”西门庆道:“却是那里去讨!武大郎好生有福。”王婆便道:“不是老身说是非,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,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!”西门庆道:“便是这等,一言难尽。只是小人命薄。不曾招得一个好的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。”西门庆道:“休说!若是我先妻在时,却不恁地家无主,屋倒竖。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,都不管事。”那妇人问道:“官人,恁地时,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?”西门庆道:“说不得!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,却倒百伶百俐,是件都替的小人。如今不幸,他殁了已得三年,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。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?在家里时便要呕气。”那婆子道:“大官人,休怪老身直言,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。”西门庆道:“便是!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。”那婆子笑道:“官人,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,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?”西门庆道:“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。我见他是路岐人,不喜欢。”婆子又道:“官人,你和李娇娇却长久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。若得他会当家时,自册正了他多时。”王婆道:“若有这般中的官人意的,来宅上说没妨事?”西门庆道:我的爹娘俱已没了,我自主张,谁敢道个不字。”王婆道:“我自说耍,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做甚么了便没?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,自不撞着。”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,说了一回。王婆便道:“正好吃酒,却又没了。官人休怪老身差拨,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?”西门庆道:“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,一发撒在你处,要吃时只顾取来,多的干娘便就收了。”那婆子谢了官人,起身睃这粉头时,三锺酒落肚,哄动春心,又自两个言来语去,都有意了,只低了头,却不起身。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,说道:“老身去取瓶儿酒来,与娘子再吃一杯儿,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。注子里有酒没?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。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,有好歇儿担阁。”那妇人口里说道:“不用了。”坐着却不动身。婆子出到房门前,便把索儿缚了房门,却来当路坐了,手里一头绩着绪。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,便斟酒来劝那妇人。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,把那双箸拂落地下。也是缘法凑巧,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。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。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,正跷在箸边。西门庆且不拾箸,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。那妇人便笑将起来,说道:“官人休要啰唣!你有心,奴亦有意。你真个要勾搭我?”西门庆便跪下道:“只是娘子作成小生!”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。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,脱衣解带,共枕同欢。正似: 交颈鸳鸯戏水,并头鸾凤穿花。喜孜孜连理枝生,美甘甘同心带结。将朱唇紧贴,把粉面斜偎。罗袜高挑,肩膊上露一弯新月;金钗倒溜,枕头边堆一朵乌云。誓海盟山,搏弄得千般旖旎,羞云怯雨,揉搓的万种妖娆。恰恰莺声,不离耳畔;津津甜唾,笑吐舌尖。杨柳腰脉脉春浓,樱桃口呀呀气喘。星眼朦胧,细细汗流香玉颗;酥胸荡漾,涓涓露滴牡丹心。直饶匹配眷姻偕,真实偷期滋味美。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,正欲各整衣襟,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,说道:“你两个做得好事!”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。那婆子便道:“好呀,好呀!我请你来做衣裳,不曾叫你来偷汉子。武大得知,须连累我。不若我先去出首。”回身便走。那妇人扯住裙儿道:“干娘饶恕则个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低声。”王婆笑道:“若要我饶恕,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。”那妇人便道:“休说一件,便是十件,奴也依干娘。”王婆道:“你从今日为始,瞒着武大,每日不要失约,负了大官人,我便罢休。若是一日不来,我便对你武大说。”那妇人道:“只依着干娘便了。”王婆又道:“西门大官人,你自不用老身说得,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,所许之物,不可失信。你若负心,我也要对武大说。”西门庆道:“干娘放心,并不失信。”三人又吃几杯酒,已是下午的时分。那妇人便起身道:“武大那厮将归来,奴自回去。”便踅过后门归家,先去下了帘子,武大恰好进门。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:“好手段么?”西门庆道:“端的亏了干娘。我到家里,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。所许之物,岂可昧心。”王婆道:“眼望旌节至,专等好消息。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。”西门庆笑了去。不在话下。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,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,恩情似漆,心意如胶。自古道: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不到半月之间,街坊邻舍都知得了,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。有诗为证: 好事从来不出门,恶言丑行便彰闻。 可怜武大亲妻子,暗与西门作细君。 断章句,话分两头。且说本县有个小的,年方十五六岁,本身姓乔。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,就取名叫做郓哥。家中止有一个老爹。那小厮生的乖觉,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,如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。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,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。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:“郓哥,你若要寻他,我教你一处去寻。”郓哥道:“聒噪阿叔,叫我去寻得他见,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。”那多口道:“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,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,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。你小孩儿家只顾撞入去不妨。”那郓哥得了这话,谢了阿叔指教。这小猴子提了篮儿,一直望紫石街走来,径奔入茶坊里去,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。郓哥把篮儿放下,看着王婆道:“干娘拜揖。”那婆子问道:“郓哥,你来这里做甚么?”郓哥道:“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。”婆子道:“甚么大官人?”郓哥道:“干娘情知是那个,便只是他那个。”婆子道:“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。”郓哥道:“便是两个字的。”婆子道:“甚么两个字的?”郓哥道:“干娘只是要作耍。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。”望里面便走。那婆子一把揪住道:“小猴子,那里去?人家屋里,各有内外。”郓哥道:“我去房里便寻出来。”王婆道:“含鸟猢狲!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!”郓哥道:“干娘不要独吃自呵,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。我有甚么不理会得。”婆子便骂道:“你那小猢狲,理会得甚么?”郓哥道:“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,水泄不漏,半点儿也没得落地。直要我说出来,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。”那婆子吃了他这两句,道着他真病,心中大怒,喝道:“含鸟猢狲!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!”郓哥道:“我是小猢狲,你是马泊六!”那婆子揪住郓哥,凿上两个栗暴。郓哥叫道:“做甚么便打我?”婆子骂道:“贼猢狲!高则声,大耳刮子打出你去!”郓哥道:“老咬虫!没事得便打我!”这婆子一头叉,一头大栗暴凿,直打出街上去。雪梨篮儿也丢出去。那篮雪梨四分五落,滚了开去。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,一头骂,一头哭,一头走,一头街上拾梨儿,指着那王婆茶坊里骂道:“老咬虫!我教你不要慌,我不去说与他,不做出来不信!”提了篮儿,径奔去寻这个人。 不是郓哥来寻这个人,却正是:从前作过事,没兴一齐来。直教险道神脱了衣冠,小郓哥寻出患害。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翻译
释义/赏析
繁体原文
詩曰: 酒色端能誤國邦,由來美色陷忠良。 紂因妲己宗祧失,吳爲西施社稷亡。 自愛青春行處樂,豈知紅粉笑中槍。 武松已殺貪淫婦,莫向東風怨彼蒼。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,撲翻身便拜。那人原來不是別人,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。武松拜罷,說道:“一年有餘不見哥哥,如何卻在這裏?”武大道:“二哥,你去了許多時,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?我又怨你,又想你。”武松道:“哥哥如何是怨我、想我?”武大道:“我怨你時,當初你在清河縣裏,要便吃酒醉了,和人相打,如常吃官司,教我要便隨衙聽候,不曾有一個月淨辦,常教我受苦,這個便是怨你處。想你時,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,清河縣人不怯氣,都來相欺負,沒人做主。你在家時,誰敢來放個屁?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,只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,因此便是想你處。”看官聽說: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,武松身長八尺,一貌堂堂,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,不恁地,如何打得個猛虎?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,面目生得猙獰,頭腦可笑,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,起他一個諢名,叫做“三寸丁谷樹皮。”那清河縣裏有一個大戶人家,有個使女,小名喚做潘金蓮,年方二十餘歲,頗有些顏色。因爲那個大戶要纏他,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,意下不肯依從。那個大戶以此恨記於心,卻倒賠些房奩,不要武大一文錢,白白地嫁與他。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,清河縣裏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,卻來他家裏薅惱。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,人物猥獕,不會風流,這婆娘倒諸般好,爲頭的愛偷漢子。有詩爲證: 金蓮容貌更堪題,笑蹙春山八字眉。 若遇風流清子弟,等閒雲雨便偷期。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,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,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:“好一塊羊肉,倒落在狗口裏。”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,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,每日仍舊挑賣炊餅。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,當下見了武松。武大道:“兄弟,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:‘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,姓武,縣裏知縣參他做個都頭。’我也八分猜道是你,原來今日才得撞見。我且不做買賣,一同和你家去。”武松道:“哥哥家在那裏?”武大用手指道:“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。”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,武大引着武松轉灣抹角,一徑望紫石街來。轉過兩個灣,來到一個茶坊間壁,武大叫一聲:“大嫂開門!”只見蘆簾起處,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,應道:“大哥,怎地半早便歸?”武大道:“你的叔叔在這裏,且來廝見。”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,便出來道:“二哥,入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。”武松揭起簾子,入進裏面,與那婦人相見。武大說道:“大嫂,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,正是我這兄弟。”那婦人叉手向前道:“叔叔萬福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請坐。”武松當下推金山、倒玉柱,納頭便拜。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:“叔叔,折殺奴家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受禮。”那婦人道:“奴家也聽得說道,有個打虎的好漢,迎到縣前。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,不想去得太遲了,趕不上,不曾看見。原來卻是叔叔。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。”武松看那婦人時,但見: 眉似初春柳葉,常含着雨恨雲愁;臉如三月桃花,暗藏着風情月意。纖腰嫋娜,拘束的燕懶鶯慵;檀口輕盈,勾引得蜂狂蝶亂。玉貌妖嬈花解語,芳容窈窕玉生香。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松上樓,主客席裏坐地。三個人同歸到樓上坐了。那婦人看着武大道:“我陪侍着叔叔坐地,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。”武大應道:“最好。二哥你且坐一坐,我便來也。”武大下樓去了。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,自心裏尋思道:“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,他又生的這般長大。我嫁得這等一個,也不枉了爲人一世。你看我那‘三寸丁谷樹皮’,三分象人,七分似鬼,我直恁地晦氣!據着武松,大蟲也吃他打了,他必然好氣力。說他又未曾婚娶,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?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!”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,問武松道:“叔叔來這裏幾日了?”武松答道:“到此間十數日了。”婦人道:“叔叔在那裏安歇?”武松道:“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。”那婦人道:“叔叔,恁地時卻不便當。”武松道:“獨自一身,容易料理。早晚自有土兵伏侍。”婦人道:“那等人伏侍叔叔,怎地顧管得到。何不搬來一家裏住?早晚要些湯水吃時,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,不強似這夥腌臢人安排飲食。叔叔便吃口清湯,也放心得下。”武松道:“深謝嫂嫂。”那婦人道:“莫不別處有嬸嬸?可取來廝會也好。”武松道:“武二並不曾婚娶。”婦人又問道:“叔叔青春多少?”武松道:“虛度二十五歲。”那婦人道:“長奴三歲。叔叔今番從那裏來?”武松道:“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,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,不想卻搬在這裏。”那婦人道:“一言難盡!自從嫁得你哥哥,吃他忒善了,被人欺負,清河縣裏住不得,搬來這裏。若得叔叔這般雄壯,誰敢道個不字。”武松道:“家兄從來本分,不似武二撒潑。”那婦人道:“怎地這般顛倒說!常言道:人無剛骨,安身不牢。奴家平生快性,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,四答和身轉的人。”有詩爲證: 叔嫂萍蹤得偶逢,妖嬈偏逞秀儀容。 私心便欲成歡會,暗把邪言釣武松。 卻說潘金蓮言語甚是精細撇清。武松道:“家兄卻不道得惹事,要嫂嫂憂心。”正在樓上說話未了,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,放在廚下,走上樓來,叫道:“大嫂,你下來安排。”那婦人應道:“你看那不曉事的!叔叔在這裏坐地,卻教我撇了下來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請自便。”那婦人道:“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孃安排便了?只是這般不見便!”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,安排端正了,都搬上樓來,擺在桌子上。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。 隨即盪酒上來。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,武松對席,武大打橫。三個人坐下,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。那婦人拿起酒來道:“叔叔休怪,沒甚管待,請酒一杯。”武松道:“感謝嫂嫂,休這般說。”武大隻顧上下篩酒盪酒,那裏來管別事。那婦人笑容可掬,滿口兒叫:“叔叔,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?”揀好的遞將過來。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,只把做親嫂嫂相待,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,慣會小意兒,亦不想那婦人一片引人的心。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,那裏會管待人。那婦人吃了幾杯酒,一雙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。武松吃他看不過,只低了頭不恁麼理會。當日吃了十數杯酒,武松便起身。武大道:“二哥再吃幾杯了去。”武松道:“只好恁地,卻又來望哥哥。”都送下樓來。那人道:“叔叔是必搬來家裏住,若是叔叔不搬來時,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。親兄弟,難比別人。大哥,你便打點一間房屋,請叔叔來家裏過活,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。”武大道:“大嫂說的是。二哥你便搬來,也教我爭口氣。”武松道:“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,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。”那婦人道:“叔叔是必記心,奴這裏專望。”有詩爲證: 可怪金蓮用意深,包藏淫行蕩春心。 武松正大元難犯,耿耿清名抵萬金。 那婦人情意十分殷勤。武松別了哥嫂,離了紫石街,徑投縣裏來。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,武松上廳來稟道:“武松有個親兄,搬在紫石街居住。武松欲就家裏宿歇,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。不敢擅去,請恩相鈞旨。”知縣道:“這是孝悌的勾當,我如何阻你,其理正當。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。”武松謝了,收拾行李鋪蓋,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,叫個土兵挑了,武松引到哥哥家裏。那婦人見了,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,堆下笑來。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一間房,鋪下一張牀,裏面放一條桌子,安兩個杌子,一個火爐。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,分付土兵自回去,當晚就哥嫂家裏歇臥。次日早起,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,舀漱口水,叫武松洗漱了口面,裹了巾幘,出門去縣裏畫卯。那婦人道:“叔叔,畫了卯,早些個歸來吃飯,休去別處吃。”武松道:“便來也。”徑去縣畫了卯,伺候了一早晨,回到家裏。那婦人洗手剔甲,齊齊整整,安排下飯食。三口兒共桌兒食。武松是個直性的人,倒無安身之處。吃了飯,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。武松道:“教嫂嫂生受,武松寢食不安。縣裏撥一個土兵來使喚。”那婦人連聲叫道:“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?自家的骨肉,又不伏侍了別人。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,這廝上鍋上竈地不乾淨,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。”武松道:“恁地時,卻生受嫂嫂。”有詩爲證: 武松儀表甚溫柔,阿嫂淫心不可收。 籠絡歸來家裏住,要同雲雨會風流。 話休絮繁。自從武松搬將家裏來,取些銀子與武大,教買餅饊茶果,請鄰舍吃茶。衆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,武大又安排了回席,都不在話下。過了數日,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。那婦人笑嘻嘻道:“叔叔,如何使得!既然叔叔把與奴家,不敢推辭,只得接了。”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裏宿歇。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。武松每日自去縣裏畫卯,承應差使。不論歸遲歸早,那婦人頓羹頓飯,歡天喜地伏侍武松。武松倒安身不得。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,武松是個硬心直漢,卻不見怪。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不覺過了一月有餘,看看是十一月天氣。連日朔風緊起,四下裏彤雲密佈,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。怎見得好雪?正是: 盡道豐年瑞,豐年瑞若何? 長安有貧者,宜瑞不宜多。 當時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,卻似銀鋪世界,玉碾乾坤。次日,武松清早出去縣裏畫卯,直到日中未歸。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,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,去武松房裏簇了一盆炭火,心裏自想道:“我今日着實撩鬥他一撩鬥,不信他不動情。”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,看那大雪。但見: 萬里彤雲密佈,空中祥瑞飄簾。瓊花片片舞前檐。剡溪當此際,凍住子猷船。頃刻樓臺如玉,江山銀色相連。飛瓊撒粉漫遙天。當時呂蒙正,窯內嘆無錢。 其日武松正在雪裏踏着那亂瓊碎玉歸來,那婦人推起簾子,陪着笑臉迎接道:“叔叔寒冷。”武松道:“感謝嫂嫂憂念。”入得門來,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。那婦人雙手去接,武松道:“不勞嫂嫂生受。”自把雪來拂了,掛在壁上。解了腰裏纏袋,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,入房裏搭了。那婦人便道:“奴等一早起,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?”武松道:“便是縣裏一個相識,請吃早飯。卻纔又有一個作杯,我不奈煩,一直走到家裏。”那婦人道:“恁地,叔叔向火。”武松道:“便好。”脫了油靴,換了一雙襪子,穿了暖鞋,掇條杌子自近火邊坐地。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,後門也關了,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,入武松房裏來擺在桌子上。 武松問道:“哥哥那裏去未歸?”婦人道:“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,我和叔叔自飲三杯。”武松道:“一發等哥哥家來吃。”婦人道:“那裏等的他來。”說猶未了,早暖了一注子酒來。武松道:“嫂嫂坐地,等武二去盪酒正當。”婦人道:“叔叔,你自便。”那婦人也掇條杌子近火邊坐了。桌兒上擺着杯盤。那婦人拿盞酒,擎在手裏。看着武松道:“叔叔,滿飲此杯。”武松接過手去,一飲而盡。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:“天色寒冷,叔叔飲個成雙杯兒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自便。”接來又一飲而盡。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。婦人接過酒來吃了,卻拿注子再斟酒來,放在武松面前。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,雲鬟半軃,臉上推着笑容說道:“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,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着一個唱的,敢端的有這話麼?”武松道:“嫂嫂休聽外人胡說,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。”婦人道:“我不信,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不信時,只問哥哥。”那婦人道:“他曉的甚麼?曉的這等事時,不賣炊餅了。叔叔,且請一杯。”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。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,鬨動春心,那裏按納得住,只管把閒話來說。武松也知了八九分,自家只把頭來低了,卻不來兜攬他。那婦人起身去盪酒,武松自在房裏拿起火箸簇火。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,來到房裏,一隻手拿着注子,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,說道:“叔叔只穿這些衣裳,不冷?”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,也不應他。那婦人見他不應,劈手便來奪火箸,口裏道:“叔叔你不會簇火,我與你撥火。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。”武松有八分焦躁,只不做聲。那婦人慾心似火,不看武松焦躁,便放了火箸,卻篩一盞酒來,自呷了一口,剩了大半盞,看着武松道:“你若有心,吃我這半盞兒殘。”武松劈手奪來,潑在地下,說道:“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!”把手只一推,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跤。武松睜起眼來道:“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帶發男子漢,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!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,爲此等的勾當。倘有些風吹草動,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,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。再來休要恁地!”那婦人通紅了臉,便收拾了杯盤盞碟,口裏說道:“我自作樂耍子,不值得便當真起來,好不識人敬重!”搬了家火,自向廚下去了。有詩爲證: 潑賤操心太不良,貪淫無恥壞綱常。 席間尚且求雲雨,反被都頭罵一場。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,反被搶白一場。武松自在房裏氣忿忿地。天色卻早未牌時分,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,那婦人慌忙開門。武大進來歇了擔兒,隨到廚下。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,武大道:“你和誰鬧來?”那婦人道:“都是你不爭氣,教外人來欺負我!”武大道:“誰人敢來欺負你?”婦人道:“情知是有誰!爭奈武二那廝,我見他大雪裏歸來,連忙安排酒請他吃,他見前後沒人,便把言語來調戲我。”武大道:“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,從來老實。休要高做聲,吃鄰舍家笑話。”武大撇了老婆,來到武松房裏叫道:“二哥,你不曾吃點心,我和你吃些個。”武松只不則聲。尋思了半晌,再脫了絲鞋,依舊穿上油膀靴,着了上蓋,帶上氈笠兒,一頭系纏袋,一面出門。武大叫道:“二哥那裏去?”也不應,一直地只顧去了。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:“我叫他又不應,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,正是不知怎地了?”那婦人罵道:“糊突桶!有甚麼難見處!那廝羞了,沒臉兒見你,走了出去。我猜他已定叫個人來搬行李,不要在這裏宿歇。卻不要又留他!”武大道:“他搬了去,須吃別人笑話。”那婦人道:“混沌魍魎!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!你要便自和他道話,我卻做不的這樣人。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,你自留他便是了。”武大那裏敢再開口。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,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,拿着條扁擔,徑來房裏收拾了行李,便出門去。武大趕出來叫道:“二哥,做甚麼便搬了去?”武松道:“哥哥不要問,說起來裝你的幌子。你只由我自去便了。”武大那裏敢再問備細,由武松搬了去。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的罵道:“卻也好!只道說是親難轉債。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,怎地養活了哥嫂,卻不知反來嚼咬人。正是花木瓜,空好看。你搬了去,倒謝天地,且得冤家離眼前。”武大見老婆這等罵,正不知怎地,心中只是咄咄不樂,放他不下。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裏宿歇,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。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,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,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,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。有詩爲證: 雨意雲情不遂謀,心中誰信起戈矛。 生將武二搬離去,骨肉翻令作寇仇。 拈指間,歲月如流,不覺雪晴,過了十數日。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,卻得二年半多了。賺得好些金銀,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,恐到京師轉除他處時要使用。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,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。猛可想起武松來,“須是此人可去,有這等英雄了得。”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:“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裏住,欲要送一擔禮物去,就捎封書問安則個。只恐途中不好行,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。你可休辭辛苦,與我去走一遭,回來我自重重賞你。”武松應道:“小人得蒙恩相擡舉,安敢推故。既蒙差遣,只得便去。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!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。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。”知縣大喜,賞了三杯。不在話下。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,出縣門來,到得下處,取了些銀兩,叫了個土兵,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,一徑投紫石街來,直到武大家裏。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,見武松在門前坐地,叫土兵去廚下安排。那婦人餘情不斷,見武松把將酒食來,心中自想道:“莫不這廝思量我了,卻又回來?那廝以定強不過我,且慢慢地相問他。”那婦人便上樓去,重勻粉面,再整雲鬟,換些豔色衣服穿了,來到門前,迎接武松。那婦人拜道:“叔叔,不知怎地錯見了,好幾日並不上門,教奴心裏沒理會處。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,歸來只說道‘沒尋處’,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。沒事壞錢做甚麼?”武松答道:“武二有句話,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。”那婦人道:“既是如此,樓上去坐地。”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,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,武松掇條杌子,橫頭坐了。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,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。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,武松只顧吃酒。酒至五巡,武松討副勸杯,叫土兵篩了一杯酒,拿在手裏,看着武大道:“大哥在上,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,明日便要起程。多是兩個月,少是四五十日便回。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:你從來爲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被外人來欺負。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,你從明日爲始,只做五扇籠出去賣;每日遲出早歸,不要和人吃酒。歸到家裏,便下了簾子,早閉上門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如若有人欺負你,不要和他爭執,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。大哥依我時,滿飲此杯。”武大接了酒道:“我兄弟見得是,我都依你說。”吃過了一杯酒。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,對那婦人說道:“嫂嫂是個精細的人,不必用武松多說。我哥哥爲人質樸,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。常言道:表壯不如裏壯。嫂嫂把得家定,我哥哥煩惱做甚麼?豈不聞古人言:籬牢犬不入。”那婦人聽了這話,被武松說了這一篇,一點紅從耳朵邊起,紫脹了麪皮,指着武大便罵道:“你這個腌臢混沌,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,說來欺負老孃!我是一個不帶頭巾男子漢,叮叮噹噹響的婆娘,拳頭上立得人,胳膊上走的馬,人面上行的人!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!自從嫁了武大,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,有甚麼籬笆不牢,犬兒鑽得入來?你胡言亂語,一句句都要下落,丟下磚頭瓦兒,一個也要着地。”武松笑道:“若得嫂嫂這般做主,最好。只要心口相應,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。既然如此,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,請飲過此杯。”那婦人推開酒盞,一直跑下樓來,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:“你既是聰明伶俐,恰不道長嫂爲母!我當初嫁武大時,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。那裏走得來,是親不是親,便要做喬家公。自是老孃晦氣了,鳥撞着許多事!”哭下樓去了。有詩爲證: 苦口良言諫勸多,金蓮懷恨起風波。 自家惶愧難存坐,氣殺英雄小二哥。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僞張致。那武大、武松弟兄兩個吃了幾杯。武松拜辭哥哥。武大道:“兄弟去了,早早回來,和你相見。”口裏說,不覺眼中墮淚。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,又說道:“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,只在家裏坐地,盤纏兄弟自送將來。”武大送武松下樓來。臨出門,武松又道:“大哥,我的言語休要忘了。” 武松帶了土兵,自回縣前來收拾。次日早起來,拴束了包裹,來見知縣。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,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,點兩個精壯土兵,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,都分付了。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,拽扎起,提了朴刀,監押車子,一行五人離了陽谷縣,取路望東京來。在路免不得飢餐渴飲,夜宿曉行。都不在話下。 話分兩頭。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,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。武大忍氣吞聲,由他自罵,心裏只依着兄弟的言語,真個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,未晚便歸;一腳歇了擔兒,便去除了簾子,關上大門,卻來家裏坐地。那婦人看了這般,心內焦躁,指着武大臉上罵道:“混沌濁物!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,便把着喪門關了,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。聽你那兄弟鳥嘴,也不怕別人笑恥!”武大道:“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。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,省了多少是非。”那婦人道:“呸!濁物!你是個男子漢,自不做主,卻聽別人調遣!”武大搖手道:“由他!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。”自武松去了十數日,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,歸到家裏,便關了門。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,向後鬧慣了,不以爲事。自此,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,先自去收了簾子,關上大門。武大見了,自心裏也喜,尋思道:“恁地時卻好。” 又過了三二日,冬已將殘,天色回陽微暖。當日武大將次歸來。那婦人慣了,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。也是合當有事,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。自古道:沒巧不成話。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,失手滑將倒去,不端不正,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。那人立住了腳,正待要發作,回過臉來看時,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,先自酥了半邊,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,變作笑吟吟的臉兒。這婦人情知不是,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,說道:“奴家一時失手,官人休怪。”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,一面把腰曲着地還禮道:“不妨事,娘子請尊便。”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。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,笑道:“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邊過,打得正好!”那人笑道:“倒是小人不是,衝撞娘子,休怪。”那婦人答道:“官人不要見責。”那人又笑着,大大地唱個肥喏道:“小人不敢。”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,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,自搖搖擺擺,踏着八字腳去了。有詩爲證: 風日清和漫出遊,偶從簾下識嬌羞。 只因臨去秋波轉,惹起春心不肯休。 這婦人自收了簾子、叉竿歸去,掩上大門,等武大歸來。 再說那人姓甚名誰?那裏居住?原來只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財主,就縣前開着個生藥鋪;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,使得些好拳棒;近來暴發跡,專在縣裏管些公事,與人放刁把濫,說事過錢,排陷官吏,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。那人複姓西門,單諱一個慶字,排行第一,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,近來發跡有錢,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。不多時,只見那西門慶一轉,踅入王婆茶坊裏來,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。王婆笑道:“大官人,卻纔唱得好個大肥喏。”西門慶也笑道:“乾孃你且來,我問你: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?”王婆道:“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,五道將軍的女兒,武大官的妻!問他怎地?”西門慶道:“我和你說正話,休要取笑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?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。”西門慶道:“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?”王婆搖手道:“不是。若是他的也是一對兒。大官人再猜。”西門慶道:“敢是銀擔子李二的老婆?”王婆搖頭道:“不是。若是他的時,也倒是一雙。”西門慶道:“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?”王婆大笑道:“不是。若是他的時,又是好一對兒。大官人再猜一猜。”西門慶道:“乾孃,我其實猜不着。”王婆哈哈笑道:“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,他的蓋老,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。”西門慶跌腳笑道:“莫不是人叫他‘三寸丁谷樹皮’的武大郎?”王婆道:“正是他。”西門慶聽了,叫起苦來,說道:“好塊羊肉,怎地落在狗口裏!”王婆道:“便是這般苦事。自古道:駿馬卻馱癡漢走,美妻常伴拙夫眠。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。”西門慶道:“王乾孃,我少你多少茶錢?”王婆道:“不多,由他,歇些時卻算。”西門慶又道:“你兒子跟誰出去?”王婆道:“說不得,跟一個客人淮上去,至今不歸,又不知死活。”西門慶道:“卻不叫他跟我?”王婆笑道:“若得大官人擡舉他,十分之好。”西門慶道:“等他歸來,卻再計較。”再說了幾句閒話,相謝起身去了。約莫未及兩個時辰,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,朝着武大門前。半歇,王婆出來道:“大官人吃個梅湯?”西門慶道:“最好,多加些酸。”王婆做了一個梅湯,雙手遞與西門慶。西門慶慢慢地吃了,盞託放在桌子上。西門慶道:“王乾孃,你這梅湯做得好,有多少在屋裏?”王婆笑道:“老身做了一世媒,那討一個在屋裏?”西門慶道:“我問你梅湯,你卻說做媒,差了多少!”王婆道:“老身只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,老身只道說做媒。”西門慶道:“乾孃,你既是撮合山,也與我做頭媒,說頭好親事,我自重重謝你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,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,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。”西門慶道:“我家大娘子最好,極是容得人。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裏,只是沒一箇中得我意的。你有這般好的,與我主張一個,便來說不妨。若是回頭人也好,只是中得我意。”王婆道:“前日有一個倒好,只怕大官人不要。”西門慶道:“若好時,你與我說成了,我自謝你。”王婆道:“生得十二分人物,只是年紀大些。”西門慶道:“便差一兩歲,也不打緊。真個幾歲?”王婆道:“那娘子戊寅生,屬虎的,新年卻好九十三歲。”西門慶笑道:“你看這風婆子,只要扯着風臉取笑!”西門慶笑了起身去。看看天色晚了,王婆卻纔點上燈來,正要關門,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,徑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,朝着武大門前只顧望。王婆道:“大官人,吃個和合湯如何?”西門慶道:“最好,乾孃放甜些。”王婆點一盞和合湯,遞與西門慶吃。坐個一晚,起身道:“乾孃記了帳,明日一發還錢。”王婆道:“不妨。伏惟安置,來日早請過訪。”西門慶又笑了去。當晚無事。 次日清早,王婆卻纔開門,把眼看門外時,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。王婆見了道:“這個刷子踅得緊!你看我着些甜糖,抹在這廝鼻子上,只叫他舐不着。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,且教他來老孃手裏納些敗缺!”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,也是不依本分的。端的這婆子: 開言欺陸賈,出口勝隋何。只憑說六國脣槍,全仗話三齊舌劍。只鸞孤鳳,霎時間交仗成雙;寡婦鰥男,一席話搬唆捉對。解使三重門內女,遮麼九級殿中仙。玉皇殿下侍香金童,把臂拖來;王母宮中傳言玉女,攔腰抱住。略施妙計,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;稍用機關,教李天王摟住鬼子母。甜言說誘,男如封涉也生心;軟語調和,女似麻姑須動念。教唆得織女害相思,調弄得嫦娥尋配偶。 且說這王婆卻纔開得門,正在茶局子裏生炭,整理茶鍋,張見西門慶從早晨在門前踅了幾遭,一徑奔入茶房裏裏,水簾底下,望着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。王婆只做不看見,只顧茶局裏煽風爐子,不出來問茶。西門慶呼道:“乾孃,點兩盞茶來。”王婆應道:“大官人來了,連日少見。且請坐。”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,將來放在桌子上。西門慶道:“乾孃相陪我吃個茶。”王婆哈哈笑道:“我又不是影射的。”西門慶也笑了一回,問道:“乾孃,間壁賣甚麼?”王婆道:“他家賣拖蒸河漏子,熱蕩溫和大辣酥。”西門慶笑道:“你看這婆子,只是風!”王婆笑道:“我不風,他家自有親老公!”西門慶道:“乾孃,和你說正經話: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,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,不知出去在家?”王婆道:“若要買炊餅,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,何消得上門上戶。”西門慶道:“乾孃說的是。”吃了茶,坐了一回。起身道:“乾孃記了帳目。”王婆道:“不妨事。老孃牢牢寫在帳上。”西門慶笑了去。 王婆只在茶局子裏張時,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,踅過東去,又看一看;走轉西來,又睃一梭;走了七八遍,徑踅入茶坊裏來。王婆道:“大官人稀行,好幾個月不見面。”西門慶笑將起來,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,說道:“乾孃權收了做茶錢。”婆子笑道:“何消得許多?”西門慶道:“只顧放着。”婆子暗暗地喜歡道:“來了,這刷子當敗!”且把銀子來藏了,便道:“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,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?”西門慶道:“乾孃如何便猜得着?”婆子道:“有恁麼難猜。自古道:入門休問榮枯事,觀着容顏便得知。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情都猜得着。”西門慶道:“我有一件心上的事,乾孃若猜的着時,輸與你五兩銀子。”王婆笑道:“老孃也不消三智五猜,只一智便猜個十分。大官人,你把耳朵來。你這兩日腳步緊,趕趁得頻,以定是記掛着隔壁那個人。我這猜如何?”西門慶笑起來道:“乾孃,你端的智賽隋何,機強陸賈!不瞞乾孃說,我不知怎地,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面,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,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。不知你會弄手段麼?”王婆哈哈的笑起來道:“老身不瞞大官人說,我家賣茶,叫做鬼打更。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,賣了一個泡茶,直到如今不發市,專一靠些雜趁養口。”西門慶問道:“怎地叫做雜趁?”王婆笑道:“老身爲頭是做媒,又會做牙婆,也會抱腰,也會收小的,也會說風情,也會做馬泊六。”西門慶道:“乾孃,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,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。” 王婆道:“大官人,你聽我說: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,要五件事俱全,方纔行得。第一件,潘安的貌;第二件,驢的大行貨;第三件,要似鄧通有錢;第四件,小,就要綿裏針忍耐;第五件,要閒工夫。此五件,喚做潘、驢、鄧、小、閒。五件俱全,此事便獲着。”西門慶道:“實不瞞你說,這五件事我都有些。第一,我的面貌雖比不得潘安,也充得過;第二,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;第三,我家裏也頗有貫伯錢財,雖不及鄧通,也頗得過;第四,我最耐得,他便打我四百頓,休想我回他一拳;第五,我最有閒工夫,不然,如何來的恁頻?乾孃,你只作成我,完備了時,我自重重的謝你。”有詩爲證: 西門浪子意猖狂,死下工夫戲女娘。 虧殺賣茶王老母,生教巫女就襄王。 西門慶意已在言表。王婆道:“大官人,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,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,也多是札地不得。”西門慶說:“你且道甚麼一件事打攪?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,休怪老身直言。但凡捱光最難,十分光時,使錢到九分九釐,也有難成就處。我知你從來慳吝,不肯胡亂便使錢。只這一件打攪。”西門慶道:“這個極容易醫治,我只聽你的言情便了。”王婆道:“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,老身有一條計,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。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麼?”西門慶道:“不揀怎地,我都依你。乾孃有甚妙計?”王婆笑道:“今日晚了,且回去。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。”西門慶便跪下道:“乾孃休要撒科,你作成我則個!” 王婆笑道:“大官人卻又慌了。老身那條計,是個上着,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,端的強如孫武子教女兵,十捉九着。大官人,我今日對你說,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,卻做得一手好針線。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,一匹藍綢,一匹白絹,再用十兩好綿,都把來與老身。我卻走將過去,問他討茶吃,卻與這雌兒說道:‘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,特來借曆頭,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,去請個裁縫來做。’他若見我這般說,不採我時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說:‘我替你做。’不要我叫裁縫時,這便有一分光了。我便請他家來做。他若說:‘將來我家裏做。’不肯過來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歡喜地說:‘我來做,就替你裁。’這光便有二分了。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,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。第一日,你也不要來。第二日,他若說不便當時,定要將家去做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,這光便有三分了。這一日,你也不要來。到第三日晌午前後,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,咳嗽爲號。你便在門前說道:‘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孃?’我便出來,請你入房裏來。若是他見你入來,便起身跑了歸去,難道我拖住他?此事便休了。他若見你入來,不動身時,這光便有四分了。坐下時,便對雌兒說道:‘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,虧殺他!’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,你便賣弄他的針線。若是他不來兜攬應答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口裏應答說話時,這光便有五分了。我卻說道:‘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。虧殺你兩個施主:一個出錢的,一個出力的。不是老身路岐相央,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,官人好做個主人,替老身與娘子澆手。’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。若是他抽身便走時,不成扯住他?此事便休了。他若是不動身時,事務易成,這光便有六分了。我卻拿了銀子,臨出門對他道:‘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。’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,我卻難道阻當他?此事便休了。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,此事又好了,這光便有七分了。等我買得東西來,擺去桌子上,我便道:‘娘子且收拾生活,吃一杯兒酒,難得這位官人壞鈔。’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,走了回去,此事便休了。若是他只口裏說要去,卻不動身時,此事又好了,這光便有八分了。待他吃的酒濃時,正說得入港,我便推道沒了酒,再叫你買,你便又央我去買。我只做去買酒,把門拽上,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面。他若焦躁,跑了歸去,此事便休了。他由我拽上門,不焦躁時,這光便有九分了。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。這一分倒難。大官人,你在房裏,着幾句甜淨的話兒說將入去。你卻不可躁暴,便去動手動腳,打攪了事,那時我不管。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,你只做去地下拾箸,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。他若鬧將起來,我自來搭救,此事也便休了,再也難得成。若是他不做聲時,此是十分光了。他必然有意,這十分事做得成。這條計策如何?”西門慶聽罷大喜道:“雖然上不得凌煙閣,端的好計!”王婆道:“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。”西門慶道:“但得一片桔皮吃。莫便忘了洞庭湖。這條計幾時可行?”王婆道:“只在今晚便有回報。我如今趁武大未歸,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。你卻便使人將綾綢絹匹並綿子來。”西門慶道:“得乾孃完成得這件事,如何敢失信。”作別了王婆,便去市上綢絹鋪裏,買了綾綢絹段並十兩清水好綿,家裏叫個伴當,取包袱包了,帶了五兩碎銀,徑送入茶坊裏。王婆接了這物,分付伴當回去。正是: 兩意相交似蜜脾,王婆撮合更稀奇。 安排十件捱光事,管取交歡不負期。 這王婆開了後門,走過武大家裏來。那婦人接着,請去樓上坐地。那王婆道:“娘子,怎地不過貧家吃茶?”那婦人道:“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,懶走去的。”王婆道:“娘子家裏有歷日麼?借與老身看一看,要選個裁衣日。”那婦人道:“乾孃裁甚麼衣裳?”王婆道:“便是老身十病九痛,怕有些山高水低,頭先要制辦些送終衣服。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,佈施與我一套衣料,綾綢絹緞,又與若干好綿。放在家裏一年有餘,不能勾做。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,又撞着如今閏月,趁這兩日要做,又被那裁縫勒掯,只推生活忙,不肯來做。老身說不得這等苦。”那婦人聽了笑道:“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孃意,若不嫌時,奴出手與乾孃做,如何?”那婆子聽了這話,堆下笑來,說道:“若得娘子貴手做時,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。久聞得娘子好手針線,只是不敢來相央。”那婦人道:“這個何妨得。既是許了乾孃,務要與乾孃做了。將曆頭去叫人揀個黃道好日,奴便與你動手。”王婆道:“若是娘子肯與老身做時,娘子是一點福星,何用選日。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,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。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,不記他。”那婦人道:“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,何用別選日。”王婆道:“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,大膽只是明日,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。”那婦人道:“乾孃不必,將過來做不得?”王婆道:”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,又怕家裏沒人看門前。”那婦人道:“既是乾孃恁地說時,我明日飯後便來。”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。當晚回覆了西門慶的話,約定後日準來。當夜無話。次日清早,王婆收拾房裏乾淨了,買了些線索,安排了些茶水,在家裏等候。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,打當了擔兒,自出去做道路。那婦人把簾兒掛了,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裏來。那婆子歡喜無限,接入房裏坐下,便濃濃地點薑茶,撒上些松子、胡桃,遞與這婦人吃了。抹得桌子乾淨,便將出那綾綢絹段來。婦人將尺量了長短,裁得完備,便縫起來。婆子看了,口裏不住聲假喝采道:“好手段!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,眼裏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線!”那婦人縫到日中,王婆便安排酒食請他,下了一箸面與那婦人吃了。再縫了一歇,將次晚來,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。恰好武大歸來,挑着空擔兒進門。那婦人拽開門,下了簾子。武大入屋裏來,看見老婆面色微紅,便問道:“你那裏吃酒來?”那婦人應道:“便是間壁王乾孃央我做送終的衣裳,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。”武大道:“呵呀!不要吃他的。我們也有央及他處。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,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,不值得攪惱他。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,帶了些錢在身邊,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。常言道:遠親不如近鄰。休要失了人情。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,你便只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。”那婦人聽了。當晚無話。有詩爲證: 阿母牢籠設計深,大郎愚滷不知音。 帶錢買酒酬奸詐,卻把婆娘白送人。 且說王婆子設計已定,賺潘金蓮來家。次日飯後,武大自出去了,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裏,取出生活,一面縫將起來。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,不在話下。看看日中,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:“乾孃,奴和你買杯酒吃。”王婆道:“呵呀!那裏有這個道理!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,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?婆子的酒食,不到的吃傷了娘子。”那婦人道:“卻是拙夫分付奴來。若還乾孃見外時,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孃。”那婆子聽了,連聲道:“大郎直恁地曉事直頭。既然娘子這般說時,老身權且收下。”這婆子生怕打攪了這事,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,殷勤相待。看官聽說,但凡世上婦人,由你十八分精細,被人小意兒過縱,十個九個着了道兒。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,請那婦人吃了酒食,再縫了一歇,看看晚來,千恩萬謝歸去了。 話休絮煩。第三日早飯後,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,便走過後頭來叫道:“娘子,老身大膽。”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:“奴卻待來也。”兩個廝見了,來到王婆房裏坐下,取過生活來縫。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,兩個吃了。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。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,裹了頂新頭巾,穿了一套整整齊齊的衣服,帶了三五兩碎銀子,徑投這紫石街來。到得茶坊門首,便咳嗽道:“王乾孃,連日如何不見?”那婆子瞧科,便應道:“兀誰叫老孃?”西門慶道:“是我。”那婆子趕出來看了,笑道:“我只道是誰,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。你來得正好,且請你入去看一看。”把西門慶袖子一拖,拖進房裏,看着那婦人道:“這個便是那施主,與老身這衣料的官人。”西門慶見了那婦人,便唱個喏。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,還了萬福。王婆卻指着這婦人對西慶道:“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,放了一年,不曾做得。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。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,又密又好,其實難得。大官人,你且看一看。”西門慶把起來,看了喝采,口裏說道:“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,神仙一般的手段!”那婦人笑道:“官人休笑話。” 西門慶問王婆道:“乾孃,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?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,你猜。”西門慶道:“小人如何猜得着。”王婆吟吟的笑道:“便是間壁的武大郎的娘子。”西門慶道:“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。小人只認的大郎是個養家經紀人,且是在街上做些買賣,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。又會賺錢,又且好性格,真個難得這等人。”王婆道:“可知哩。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,但是有事,百依百隨。”那婦人應道:“拙夫是無用之人,官人休要笑話。”西門慶道:“娘子差矣。古人道:柔軟是立身之本,剛強是惹禍之胎。似娘子的大郎所爲良善時,萬丈水無涓滴漏。”王婆打着攛鼓兒道:“說的是。”西門慶獎了一回,便坐在婦人對面。王婆又道:“娘子,你認的這個官人麼?”那婦人道:“奴不認的。”婆子道:“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,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,叫做西門大官人。萬萬貫錢財,開着個生藥鋪在縣前。家裏錢過北斗,米爛陳倉,赤的是金,白的是銀,圓的是珠,光的是寶,也有犀牛頭上角,亦有大象口中牙。”那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,口裏假嘈。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。有詩爲證: 水性從來是女流,背夫常與外人偷。 金蓮心愛西門慶,淫蕩春心不自由。 西門慶得見潘金蓮,十分情思,恨不就做一處。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,遞一盞與西門慶,一盞遞與這婦人,說道:“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。”吃罷茶,便覺有些眉目送情。王婆看着西門慶,把一隻手在臉上摸。西門慶心裏瞧科,已知有五分了。自古風流茶說合,酒是色媒人。王婆便道:“大官人不來時,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。一者緣法,二乃來得恰好。常言道:一客不煩二主。大官人便是出錢的,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,不是老身路岐相煩,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,官人好做個主人,替老身與娘子澆手。”西門慶道:“小人也見不到這裏。有銀子在此。”便取出來,和帕子遞與王婆,備辦些酒食。那婦人便道:“不消生受得。”口裏說,卻不動身。王婆將了銀子便去,那婦人又不起身。婆子便出門,又道:“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。”那婦人道:“乾孃免了。”卻亦是不動身。也是因緣,卻都有意了。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着那婦人。這婆娘也把眼偷睃西門慶,見了這表人物,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,又低着頭自做生活。 不多時,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,細巧果子歸來,盡把盤子盛了果子,菜蔬盡都裝了,搬來房裏桌子上,看着那婦人道:“娘子且收拾過生活,吃一杯兒酒。”那婦人道:“乾孃自便,相待大官人。奴卻不當。”那婆子道:“正是專與娘子澆手,如何卻說這話?”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。三人坐定,把酒來斟。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:“娘子滿飲此杯。”那婦人謝道:“多感官人厚意。”王婆道:“老身知得娘子洪飲,且請開懷吃兩盞兒。”有詩爲證: 從來男女不同筵,賣俏迎奸最可憐。 不獨文君奔司馬,西門慶亦偶金蓮。 卻說那婦人接酒在手,那西門慶拿起箸來道:“乾孃替我勸娘子請些個。”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。一連斟了三巡酒,那婆子便去盪酒來。西門慶道:“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?”那婦人應道:“奴家虛度二十三歲。”西門慶道:“小人癡長五歲。”那婦人道:“官人將天比地。”王婆便插口道:“好個精細的娘子。不惟做得好針線,諸子百家皆通。”西門慶道:“卻是那裏去討!武大郎好生有福。”王婆便道:“不是老身說是非,大官人宅裏枉有許多,那裏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!”西門慶道:“便是這等,一言難盡。只是小人命薄。不曾招得一個好的。”王婆道:“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。”西門慶道:“休說!若是我先妻在時,卻不恁地家無主,屋倒豎。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,都不管事。”那婦人問道:“官人,恁地時,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?”西門慶道:“說不得!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,卻倒百伶百俐,是件都替的小人。如今不幸,他歿了已得三年,家裏的事都七顛八倒。爲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?在家裏時便要嘔氣。”那婆子道:“大官人,休怪老身直言,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。”西門慶道:“便是!小人先妻也沒此娘子這表人物。”那婆子笑道:“官人,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,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?”西門慶道:“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。我見他是路岐人,不喜歡。”婆子又道:“官人,你和李嬌嬌卻長久。”西門慶道:“這個人見今取在家裏。若得他會當家時,自冊正了他多時。”王婆道:“若有這般中的官人意的,來宅上說沒妨事?”西門慶道:我的爹孃俱已沒了,我自主張,誰敢道個不字。”王婆道:“我自說耍,急切那裏有中得官人意的。”西門慶道:“做甚麼了便沒?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,自不撞着。”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,說了一回。王婆便道:“正好吃酒,卻又沒了。官人休怪老身差撥,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?”西門慶道:“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子,一發撒在你處,要吃時只顧取來,多的乾孃便就收了。”那婆子謝了官人,起身睃這粉頭時,三鍾酒落肚,鬨動春心,又自兩個言來語去,都有意了,只低了頭,卻不起身。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,說道:“老身去取瓶兒酒來,與娘子再吃一杯兒,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。注子裏有酒沒?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。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,有好歇兒擔閣。”那婦人口裏說道:“不用了。”坐着卻不動身。婆子出到房門前,便把索兒縛了房門,卻來當路坐了,手裏一頭績着緒。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,便斟酒來勸那婦人。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,把那雙箸拂落地下。也是緣法湊巧,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。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。只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,正蹺在箸邊。西門慶且不拾箸,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。那婦人便笑將起來,說道:“官人休要囉唣!你有心,奴亦有意。你真個要勾搭我?”西門慶便跪下道:“只是娘子作成小生!”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。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裏,脫衣解帶,共枕同歡。正似: 交頸鴛鴦戲水,並頭鸞鳳穿花。喜孜孜連理枝生,美甘甘同心帶結。將朱脣緊貼,把粉面斜偎。羅襪高挑,肩膊上露一彎新月;金釵倒溜,枕頭邊堆一朵烏雲。誓海盟山,搏弄得千般旖旎,羞雲怯雨,揉搓的萬種妖嬈。恰恰鶯聲,不離耳畔;津津甜唾,笑吐舌尖。楊柳腰脈脈春濃,櫻桃口呀呀氣喘。星眼朦朧,細細汗流香玉顆;酥胸盪漾,涓涓露滴牡丹心。直饒匹配眷姻偕,真實偷期滋味美。 當下二人云雨才罷,正欲各整衣襟,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,說道:“你兩個做得好事!”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。那婆子便道:“好呀,好呀!我請你來做衣裳,不曾叫你來偷漢子。武大得知,須連累我。不若我先去出首。”回身便走。那婦人扯住裙兒道:“乾孃饒恕則個。”西門慶道:“乾孃低聲。”王婆笑道:“若要我饒恕,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。”那婦人便道:“休說一件,便是十件,奴也依乾孃。”王婆道:“你從今日爲始,瞞着武大,每日不要失約,負了大官人,我便罷休。若是一日不來,我便對你武大說。”那婦人道:“只依着乾孃便了。”王婆又道:“西門大官人,你自不用老身說得,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,所許之物,不可失信。你若負心,我也要對武大說。”西門慶道:“乾孃放心,並不失信。”三人又吃幾杯酒,已是下午的時分。那婦人便起身道:“武大那廝將歸來,奴自回去。”便踅過後門歸家,先去下了簾子,武大恰好進門。 且說王婆看着西門慶道:“好手段麼?”西門慶道:“端的虧了乾孃。我到家裏,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。所許之物,豈可昧心。”王婆道:“眼望旌節至,專等好消息。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。”西門慶笑了去。不在話下。 那婦人自當日爲始,每日踅過王婆家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,恩情似漆,心意如膠。自古道:好事不出門,惡事傳千里。不到半月之間,街坊鄰舍都知得了,只瞞着武大一個不知。有詩爲證: 好事從來不出門,惡言醜行便彰聞。 可憐武大親妻子,暗與西門作細君。 斷章句,話分兩頭。且說本縣有個小的,年方十五六歲,本身姓喬。因爲做軍在鄆州生養的,就取名叫做鄆哥。家中止有一個老爹。那小廝生的乖覺,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,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。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,提着來繞街尋問西門慶。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:“鄆哥,你若要尋他,我教你一處去尋。”鄆哥道:“聒噪阿叔,叫我去尋得他見,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。”那多口道:“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,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裏坐地,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。你小孩兒家只顧撞入去不妨。”那鄆哥得了這話,謝了阿叔指教。這小猴子提了籃兒,一直望紫石街走來,徑奔入茶坊裏去,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。鄆哥把籃兒放下,看着王婆道:“乾孃拜揖。”那婆子問道:“鄆哥,你來這裏做甚麼?”鄆哥道:“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。”婆子道:“甚麼大官人?”鄆哥道:“乾孃情知是那個,便只是他那個。”婆子道:“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。”鄆哥道:“便是兩個字的。”婆子道:“甚麼兩個字的?”鄆哥道:“乾孃只是要作耍。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。”望裏面便走。那婆子一把揪住道:“小猴子,那裏去?人家屋裏,各有內外。”鄆哥道:“我去房裏便尋出來。”王婆道:“含鳥猢猻!我屋裏那得甚麼西門大官人!”鄆哥道:“乾孃不要獨吃自呵,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。我有甚麼不理會得。”婆子便罵道:“你那小猢猻,理會得甚麼?”鄆哥道:“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,水泄不漏,半點兒也沒得落地。直要我說出來,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。”那婆子吃了他這兩句,道着他真病,心中大怒,喝道:“含鳥猢猻!也來老孃屋裏放屁辣臊!”鄆哥道:“我是小猢猻,你是馬泊六!”那婆子揪住鄆哥,鑿上兩個栗暴。鄆哥叫道:“做甚麼便打我?”婆子罵道:“賊猢猻!高則聲,大耳刮子打出你去!”鄆哥道:“老咬蟲!沒事得便打我!”這婆子一頭叉,一頭大栗暴鑿,直打出街上去。雪梨籃兒也丟出去。那籃雪梨四分五落,滾了開去。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,一頭罵,一頭哭,一頭走,一頭街上拾梨兒,指着那王婆茶坊裏罵道:“老咬蟲!我教你不要慌,我不去說與他,不做出來不信!”提了籃兒,徑奔去尋這個人。 不是鄆哥來尋這個人,卻正是:從前作過事,沒興一齊來。直教險道神脫了衣冠,小鄆哥尋出患害。畢竟這鄆哥尋甚麼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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